我舅舅是个人民教师，在小地方也算是知识分子。我最早知道文学论坛，就是在他家的破电脑上。当时是十好几年前，那台电脑并不破，全国的聊天室也没有多少人。现在去他家，感觉电脑慢得不能用，似乎还是《二零零二年的第一场雪》流行时的那一台。中间大概也换过，只是赶不上时代变化的速度，就从前卫走向落后了。

每次去，他上小学的儿子都是在打游戏。“这孩子不爱看书”，舅舅说，并让我到他的书房，问我想看什么书，直接拿走。他的书房是我小时候很喜欢的地方，但现在再看，一本我想读的书都没有，也并没有一本真正适合他儿子读的书。

我的外甥今年小学毕业。天天在家打王者荣耀。他妈不让他打时，他就跑到我家打。名义上是来吃饭，实际上是来打游戏。他爷爷看他成天没事做，说要给他报个跆拳道班，他说，别报，报了我也不去。他妈怪他不学习，给他买了一本字帖，让他一天写十页，他写了两天，第三天就不想写了，说一天写五页行不行？

就是让我一天照着字帖描十页，我也觉得很无聊。但我如果想写毛笔字的时候，一天写五六个小时，都是没问题的，而且写得很开心。

说小孩不爱看书，肯定是个错误的结论。为什么小孩爱看电视，爱打游戏？在电视和网络游戏出现以前，爱看书的小孩比例应该多些。我小时候也爱打游戏，是一种叫“学习机”的东西，上面插卡，打魂斗罗、超级马里奥。当时还有一种小型游戏机，可以拿在手里，只能打俄罗斯方块那类。没有小孩不爱玩。但今天，没有小孩愿意玩那东西——只要他曾经玩过手机。

在曹雪芹的时代，年轻人私藏一本《西厢记》偷偷看，大概比今天玩王者荣耀刺激得多吧。我上小学和中学时，都有同学偷偷跑去录像厅，当时不知道他们去干嘛，后来知道，录像厅不仅放港台武打片，还放色情片。今天的小孩不看书，给他扔一篇小黄文，看他看不看？——我的意思当然不是说，提倡小孩看小黄文。而是说，认为小孩不喜欢看书，这种想法是错误的。小孩喜欢看电视，你让他看新闻联播试试？

我父母一直有个错觉，以为我不喜欢吃面条。其实我在外面，吃面条的时候比吃米饭多。面条有好吃不好吃之分，好吃的面条和不好吃的面条差别非常大，但好吃的米饭和不好吃的米饭并没有太大差别。说我不喜欢吃面条，就好像说小孩不喜欢看书一样。喜欢不喜欢看书，实在取决于书的内容、小孩的兴趣。书和书之间，差别太大了。

绝大多数家长，根本不知道小孩喜欢看什么书，看什么书会对小孩有帮助，于是只能找到一些非常无聊的书给小孩看，并得出小孩不爱看书的结论。——因为家长本身就不爱看书，甚至以为，只要能看书，什么书都行，看书就等于学习。但是，除非你把真正好玩、对他胃口的书摆在小孩面前，否则，他不会觉得书有什么吸引力。而这种挑选，其实是考验家长的水平的。

书有没有意思，还取决于小孩有没有别的娱乐消遣的途径。如果你把书和iPad同时放在小孩面前，再好的书也废了。所以，在小孩尝试到读书的乐趣之前，过多接触别的更有吸引力的娱乐，再让他喜欢读书，就难了。

我刚上大学的时候，上网很多，网上什么东西都看。玩的最早的社交网站是人人网，当时还叫校内网，每天要登录好多次，熟练到什么程度呢，在大冬天的早上，缩在被窝里，打开手机、浏览器、收藏夹、人人网，整个操作是不用看屏幕的，一连二十多下，都能记住先按哪个键，再按哪个键。

但我现在已经不太用电脑上网了。偶尔查什么东西才上，看完立刻合上。我也不太玩iPad，但是看书的习惯一直有。因为很多时候看书显然比上网更有意思。

说有意思，是因为我明确地知道，什么书是我感兴趣的，是对我有帮助的。但上网随便看的话，我并不知道要看什么。就像一个人经常去某个餐馆吃饭，他就不用再看菜单了，直接就把想点的菜名报出来了。

到这时候，看书不仅是内容的问题，还是习惯的问题。当你已经养成看书的习惯，并且买很多书时，一旦你无聊下来，自然就会想到从书架上抽一本书来看，而不是打开手机刷一下朋友圈或者打一盘游戏。这和有些人想喝东西了就打开一瓶可乐，有些人想喝东西了就泡一壶茶，是一样的道理。

其实，无论看书，还是刷朋友圈，或者打游戏，一般都是在我们对前一件事感到厌倦，想换一种方式消遣的时候才开始的。在准备开始的一刹那，它对你的吸引力并不很强。但在你开始做了之后，就越来越被它黏附。当你还没有打游戏正准备打的时候，如果突然想，不打了吧，是完全可以的。但在你正打着的时候，想停下来，就非常难。

因此，很重要的是，在你刚刚闲下来，觉得有点无聊，要找点事情做的时候，去选择什么。这种选择在一开始是偶然的，是需要去诱导，甚至强迫的，但到后来，就会越来越影响你，甚至影响到一生的方向。

如果你选择游戏，你就越来越爱打游戏。一款游戏打腻了，还会换另一款打。你觉得闲着没事就应该打开游戏或者电视，已经很难想象别的可能了。如果你选择看书，你就越来越爱看书，对一类书丧失了兴趣，还会看另一类书。这就是串习的力量。

我见过很多想学写作的人，最大的问题是坚持不下来，兴致勃勃写了几天，就没什么可写的了。他们问我：你是怎么坚持的？

这就好比问一个经常喝可乐的人，你是怎么坚持这么多年一直喝可乐的？当你习惯一件事情之后，就完全不需要坚持，是“任运而行”。看书看累了，吃饭吃饱了，睡觉睡足了，开始无聊了，干嘛呢？写篇文章放松放松吧。

有人爱唠嗑，爿一间小店，到了下午，没人的时候，觉得有点无聊，跑到隔壁找人唠嗑去了，一唠唠一下午，你说他这十年是怎么坚持天天下午跟人唠嗑的？这就跟写文章一样，跟看书一样。问一个爱看书的人怎么坚持这么多年看书，其实谈不上坚持，就像爱看电视的人这么多年坚持看电视一样。

其中不一样的是，如果是很多年坚持看电视，对自己来讲，很难有多大的长进和提升。它的作用止于消遣。因为电视节目的种类是非常有限的，相比书来讲，可以挑选的余地非常少，而且是别人加工做好的，面向广大受众的。没有任何电视节目是专门面向一个观众制作的。也没有任何网络游戏是专门面向一个玩家开发的。但是书不一样。有很多书，作者本来就不是为大多数人写的，而是为对某个问题感兴趣的少数人写的。

通过看书，尤其是专业性的书籍，可以渐渐走到一个独特的地方，看到一些独特的东西。有些这些独特的东西做底子，再去看电视，看大众化的一些东西，你会有独特的视角。如果没有独特的底子，只是自始至终吸收大众化的东西，看电视、看畅销书，就很少能够激发出灵感，考虑到独特的视角，也就不容易对问题有深刻的洞见。

一个人可以谈论大家都谈论的话题，但如果没有专业的背景和独特的视角，就谈论不出来什么东西。而专业性，是通过不断的实践积累起来的。如果在20岁的时候，张三读书多，李四读书少，到40岁的时候，很有可能是张三读书更多，李四读书更少，只有很小的几率李四读书量超过了张三。因为这种差别，主要不取决于已经读过的书的数量，而取决于有没有读书的习惯，以及时间。没有读书习惯的人，哪怕空闲时间特别多，假以时日，他读的书还是很少。

到了一定年纪之后，如果其他条件不变（其他条件说的是身体、特殊的遭遇等），容易见到优秀的人变得更优秀，平庸的人变得更平庸。有人说，这是因为优秀的人更加努力，平庸的人更加不努力。这个说法把问题简单化了。

佛教里讲一个词，叫“无功用行”。说的是八地菩萨的努力，实际上等于不努力，就像在大海上扬起大帆，看着跑得很快，比在河道里划桨快太多了，但实际上不用力。虽然不刻意用力，但进步的速度，要比在河道里奋力划桨快得多。就好比专业的篮球运动员，就算松松垮垮不怎么打球，在球场的时间也比一个高三的热爱篮球的学生多。就算后者有空就去操场练球，每天打球的时间还是远远不如前者。

无论学习什么，都应该渐渐从“有功用”的阶段过渡到“无功用”的阶段。一旦到无功用的阶段，虽然进步很快，但已经不需要再耗费力气了。只是凭借从前养成的习惯和兴趣，自然而然地就会向前走。但在此之前，必须经由努力，才能进入无功用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