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小地方

创业创新
 原创  09-01 18:30

我在河南老家住很长时间了。从四月初到现在,就六月回北京一趟,交房租,其他时间都在老家。


回来是因为我爷爷身体不好。四月初,就觉得快不行了,于是回来,住了一段医院,感觉又强些了。虽然病情总是反复,有几次都觉得可能不行了,后来也都过来了。


六月回北京续签房租合同,心想,如果爷爷身体还这样,可以不用着急回来。租房合同刚签完,第二天去买了书架,第三天,爷爷就又不好了。夜里,爸发微信说,让我处理完事情,回来一趟。我就把没寄到的快递托邻居代收,立刻买了回来的车票。


回到家后,虽然爷爷整体上一天比一天差,但还能吃饭,似乎也没那么快。而我在家住得太久,终于开始滋生起父母的不满。


爷爷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其实共有八个,三个在粮食关时就饿死了,所以我从小一直以为只有五个。后来大姑也去世了。小叔和小姑都在外地,大伯在乡下,照顾的事情,主要落在我家。以前请了保姆老太太照顾,但爷爷身体越来越差,性格又倔,父辈们脾气也都不好,老太太虽然人很好,待了十几年,终于也受不了,辞了工。


其实,照顾老人虽然辛苦,虽然脏累,但比起亲人之间的抱怨和生气来说,是微不足道的。十天的辛苦劳累,比不上一句刻薄的话更让人受到伤害。只是,在小地方生活久了,发现大家的生活都很艰难,抱怨和诉苦,是成天不绝于耳的。


老太太没有辞工的时候,跟我讲,乡下的老人,有喝农药的,有跳机井的,有死了很久才发现的,都不是特例,是大把大把发生的事。我从前没想过,真正能够善终的老人,也许是很少很少的。怎样才算善终呢?就不说没钱治病——我在医院就见过因为交不起住院费被赶走的——也不说病痛的折磨,只说家人在照顾的时候,能够和颜悦色,没有怨言和愁容,恐怕对于长久的病患家庭,都找不到一个。怨言和愁容带来的压力和伤害,往往比老病本身更重。


我在家中待久了,什么都不说,也会受到批评。小姑电话里说,爷爷的任性是我惯的。我惯他什么了呢?无非是买了个护理床,平常还买些氨溴索口服液给他喝。买口服液是出院时医生交待的。买护理床,也主要是为了减轻照顾者的负担,但爷爷不习惯,一直不用。


有时候,爷爷要解大手,让他解床上,他非要解便桶里,两个人把他架到便桶上,撑了半天,浑身是汗,他又一点没解出来。穿了尿不湿或者集尿器,总是撕开,尿到床上,一天要洗好几次。像这些,就会被视作任性,劳累人。


我爷爷说话,有时候也不好听。老太太在时,天天给他弄屎弄尿,有一次把他弄床上躺下,摘了帽子,他就发脾气:你不知道我的事你就别管!或者说:你不想照顾我你就走!小姑四五月回来住过一阵,时间长受不了,回家了。老太太成天对小姑讲,她不想干了。小姑为了表示向着老太太,就当着老太太的面训斥爷爷。老太太回头就偷偷对我说,你小姑脾气太坏,你爸脾气也坏,你大伯脾气也坏,姓王的脾气都坏。我后来想了想,老太太也姓王。


老太太离开之后,大伯照看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抱怨不停,说老头折腾人,一夜不睡,到处屙尿。抱怨到后来,我爸急了,说你不想照顾你就走,大伯也急了,拎起东西走了。


大伯听说我回来,就不高兴,怕我再把爷爷送到医院。四月初的时候,爸妈有几天没在家,爷爷发烧,一星期吃不下饭,大伯打电话说,爷爷不行了。爸和小叔都让他先送医院,他不同意,说钱不够。其实是怕住院多花钱,花到自己身上。我一开始不知道,听说后,坚持让他送医院,自己也马上赶回来了。他之后就常抱怨,说要不是我坚持送医院,现在埋也该埋完了。


我四五月份在家住了两个月,虽然本来就打算六月回京,但回去的直接原因,也等于是被撵回的。因为感觉父亲说话做事有时候不太得体,难免让人不高兴,就忍不住提,提了他就不高兴,说你赶紧走,别在家里了!我就买了火车票。


这一次,我在家又待得有点久了,爷爷的身体既不见好转,也不见转差,父亲又开始忧虑,开始害怕长久下去没有尽头。父亲爱犯愁,爷爷身体不好,他犯愁;爷爷身体好转,他还犯愁;别人不来照顾,他抱怨别人;别人来了,照顾不好,起不到太大作用,他又跟人生气吵架,把别人赶走。赶走之后,又抱怨别人不来照顾。不仅抱怨别人不来照顾,也责怪我。


说我因为这事耗在家里,耽误了事业。说别人都躲的远远的,就我跟傻子一样往跟前凑。说我们家已经耗进去他跟我妈两个人,连我也要搭进来。说我这么大了不找对象,不干事业,都耗在这上面了。说他为我都愁死了。


我其实是不太愿意跟父母一起生活的。因为彼此之间隔膜太重。我读大学的时候,每次假期,都会有几次跟父亲坐在一起聊聊的时候,有时候争到面红耳赤,只好说,太晚了,睡觉吧。到后来,连争论也不会有了,因为没有什么能谈的了。乃至有时听他说话,觉得实在不该如此,但又怕提出不同意见让他不高兴,就硬生生忍下了。


父母经常责怪我不找对象,不结婚。我也想找对象,也想结婚,但没有那么容易。他们看到婚姻美好的一面,看不到婚姻残酷的一面。——实际上,他们自己经历的婚姻,就有很多残酷的一面。虽然他们经历了,却仍旧视而不见。他们的婚姻,和许许多多家庭一样,并不美满,也有瑕疵,婚姻给他们带来的痛苦并不少。——在许许多多家庭里,婚姻带来的痛苦比快乐多得多,只是他们忍受了,或者说,不得不忍受。如果我能选择,我不会选择像他们那样的婚姻和家庭关系,像他们那样度过一生。我并不恐惧婚姻,只是并不愿意凑合,虽然我很想满足父母的意愿,但并不想为此而草率选择自己的人生。这种分歧和隔膜,说到底,是由于对生活的理解不同造成的。


如果我有孩子,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出生在像我这样的家庭,成长在像我这样的环境。虽然我很感激父母对我的教导,这种环境对我的启迪。因为磨难是一种很好的教导。对于自己不得不接受的磨难,在经历过后,我会觉得感激,同时觉得后怕。这像一场赌注,是有风险的。磨难也许会让人成长,也许会让人毁掉。我宁愿亲身经历它,但不忍心自己的孩子也经历。


我对父母说,我跟别人结婚,别人家里就没老人吗?就没病人吗?别人家里有老人和病人,我跟别人结婚了,能不照顾吗?


婚姻并不意味着得到什么,更意味着对很多事情肩负起责任,意味着增加很多人生的负担和劳累。意味着可能出现的种种考验、压力、伤害,乃至背叛。如果对这种种责任视而不见,选择婚姻难免是草率的。我照顾自己家的老人,尚且受到责怪,如果未来像这样“放下事业”照顾亲家的老人,就更不知要闹出什么风波了。


其实,也许要感谢爷爷生病这个因缘,没有这个因缘,我和父母就没有这么久相处的时光。虽然并没有什么交流,但每天在一起吃饭,也是一种无声的陪伴。自打我上大学以来,这种机会就很少。上次像这么久住在家里,也是因为家里遇到了麻烦,打官司。如果家里平平安安,我每年也就回来过个春节而已。父母和子女之间的缘分,说起来很多,如果算算彼此能相伴的时光,也并没有多少。尽管有时候会生气,会不愉快,也总是一种陪伴。等未来我有了自己的家庭,父母又都身体健康的话,彼此的陪伴就很少了。


我庆幸父母让我上学早,16岁就离开了家乡去广东读书。如果是20岁才出去,可能身上沾染的很多小地方的习气就更难改了。我现在对父母、对家乡人的观念和习惯,有很多不能认同的地方。这也是因为我没有一直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这里资源太稀缺,人们生活都太艰难,彼此之间的顾恤和尊重往往不足。如果我自始至终在这样的环境里成长,也不可避免地要变成那样。父母以他们仅有的能力送我走出小地方,最终让我变成不能被他们认同和理解的样子。


父亲对我说:你文章里写的那些道德标准,都是假的,虚的,生活不是这样的,我的生活经验比你多太多了,你不知道生活的艰难。而他不知道,我之所以成为我,之所以有一口饭吃,正是因为照着我所理解的生活去践行,并真心觉得自己过得比很多人都好,都满足。


我的确没有父亲更了解生活的艰难,因为我迄今的人生都很平坦顺畅,唯一的艰难,就是小时候因为家庭关系而感到的无能为力。在那之后,我就越来越感到生活本身并不复杂,并不艰难,只是人们的种种草率粗暴的抉择,把自己推向越来越艰难的境地。


父亲也看我的文章和书,但他对于其中核心的立场和态度并不认同。几年前,他见我看佛教的书,很排斥,我告诉他,看佛教的书是为了写文章,他就不排斥了。等到我写的佛教话题阅读量越来越少,他就几次跟我说别写佛教了。家乡的亲戚朋友还有种种流言蜚语,好像我写佛教的东西就要当和尚了,不准备结婚了。有个父亲的朋友,每次提到自己的儿子都恨得咬牙切齿,但每次见到我都告诫我要结婚生孩子,不然就是大不孝。


很多年前,我在QQ空间写日志,那时候,并不能靠写作挣到一分钱。父亲偶然读到,半夜给我打电话,非常担心,认为我玩世不恭,思想有问题。后来,我开始发表文章,出书,当主笔,又靠公众号挣钱,能靠写作吃上一碗不错的饭时,他几天不见我发文章,就会忧虑,说这是生意,怎么能不上心。


有次,和父亲的战友们吃饭,饭桌上,他们要求我写他们,我嘿嘿笑着敷衍。事后,父亲真当回事,要求我写,我说没什么好写的,有些事倒可以写,但写出来你战友不高兴。让你战友高兴的文章,读者看着不高兴。既让你战友高兴,又让读者高兴的文章,我没有水平写。所以还是不写了。他就很不高兴。我就说,别人请我写一篇文章要给多少钱,写你战友,谁给钱呢?他就不说什么了。


父亲不知道,想靠写作混碗饭吃的人,绝大多数都吃不上饭。其中有太多天资胜过我的。我能靠写作吃上饭,并不是因为我会写,写得好,主要是因为我运气好,赶上了好的机缘,好的时候。又因为我这个人还有一点让读者感兴趣的地方。而这种地方,正是因为我怎么理解生活,就怎么写。如果你说的话,写的东西,跟你对生活的理解不一样,只是想扮出一种姿态骗饭吃,比你聪明的人太多了,能轮到你吃这碗饭吗?


我说,在家并不影响我的工作和事业,父母完全不相信。我说,我在北京也是天天看书,在家也是天天看书。父亲觉得我在骗他。他觉得我在北京要参加很多活动,跟很多人打交道,这才是他心目中干事业应当有的样子。


在家住久了,我常想:什么算事业呢?古代的人,杜甫、韩愈、欧阳修、苏轼,被贬到小地方,一住好几年,也没耽误他们的事业。他们人生最重要的成就,不是在京城成就的,而是在被贬谪的小地方成就的,在逃难的地方成就的,在隐居的地方成就的。夔州之于杜甫,潮州之于韩愈,滁州之于欧阳修,黄州之于苏轼,不知道在成就他们的人生中起到多么重大而不可或缺的作用。钱穆的《国史大纲》是在云南宜良山上的岩泉寺写成的,印顺法师最充满法喜的时光,是在缙云山汉藏教理院和合江法王学院。而那些一生都待在大城市,挣大钱当大官的人,也未必见得有怎样值得记忆的生命历程。


我也并不是一辈子都要待在小地方。只是每一个家庭都会遇到的事情,临到我的身上,我去承担自己应该承担的。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承担自己所应承担的,并没有其他。父亲有一个战友,从来没有要求过我写他,他的母亲卧病在床,他照顾了好多年,儿子眼睛出问题,他带着去北京治病,做完手术后,儿子头稍微抬起一点,他就说,不要抬,医生让低头。一刻也不停地注视着。出院的时候,他和儿子两个胖子记在三蹦子上,到小区的简易旅馆,给儿子煮面条吃。他在医院对医生护士说尽好话,为了买票求各种人,受黄牛的骗,没有人知道他在县城里也是级别不低的领导。我想,像这样的一生,不也是完善而光辉的吗。人的生命,哪里需要多大的荣耀,无非是业风吹到哪里,就向哪里,于不得不面对的种种境遇上,但求迁善改过,尽性俟命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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