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青年社交图鉴

社会万象
 原创  10-12 15:08

原载于《中国青年》杂志2021年第15期

旧友新知:夜萤西窗,知与谁同?

策划 统筹/本刊记者 韩冬伊

我不敢轻易整理微信好友列表。

故友新知漫漶满屏,像旧药铺的鳞屉,一屉一锁,各具境地,各备温凉。

“密友”的标签底下,也总是槛廊咯吱。同挤琴房的伙伴相遥万里,挥斥夜谈的老友忙着颠簸浮世,隔壁宿舍阳台上的体己话也只余了寒暄。我们聚首,我们挥别,我们说莫愁前路无知己。生活最擅喜新厌旧。

也有人留驻。说没头没绪的话,永远不需要上下文,互做流云里的敬亭山。

心理学研究显示,友谊是一组同心圆——首层1.5人,恋人或“友达”以上;次层5人,是密友;再外层15个,玩闹倾诉的伙伴;再次还有50个普通朋友、150个点头之交……规模稳定,成员流溢。

你有多久没有交到新朋友?自毕业、自结婚,或在而立之后?旧友相念,又有多久没力气跨过熙攘都市的半径?网络社群时代,愈发高朋满座或行迹伶仃?

或是沧海月明,唯梦闲人不梦君。

“桃花坞”里的社交试验

@文/董雅婷

当夏天带着空调、雪糕、冰西瓜大面积攻城略地的时候,一档名为《五十公里桃花坞》的节目给许多抱怨已经失去社交的年轻人带来了不一样的感受。

距离北京城区五十公里,节目组把15位演员、歌手、偶像、艺术家、企业家,一股脑儿打包运到了乡下,没有任务,没有目标,自己给自己找事儿做,唯一贯穿始终的议题就是社交——他们得在相邻的三栋别墅中一起生活21天,体验一种桃花源式鸡犬相闻、黄发垂髫、怡然自得的群居生活。

它给青年提供了一个思考社交方式的机会。社区,能否成为乡土社会脉脉温情的余音?《五十公里桃花坞》中线下社交的尴尬与现实生活里剧本杀、密室逃脱的火爆形成了巨大反差,年轻人理想中的社交方式,究竟是怎样的?

以及,“孤独”以外,是否只能选择“合群”?比起“如何融入集体”的生存指南,城市能为耽于孤独的年轻人提供多少种生活方式和生存空间,或许更具人文关怀和讨论价值。

都市青年社交图鉴

《五十公里桃花坞》以理想社区探索为目的、以群居生活体验为手段,最终为近郊社区经营提供探索性样本,让都市青年有机会从社交场景和玩法越来越单一的现状中短暂逃离出来,尝试一些新的社交方式。

然而真正实施起来,却让嘉宾和观众尴尬。它基本集齐了现实社交场上的各类角色:乐在其中的,不知所措的,自我封闭的,“躺平”糊弄的,基本上每个观众都能在节目中找到那个“镜中我”;它也踩中了年轻人所有的社交雷区——长辈催婚,代际隔阂,在大庭广众之下自我介绍,毫无效率的会议......

《五十公里桃花坞》

我们姑且将节目中的年轻嘉宾分为三个典型学派来进行分析。

第一种是“如鱼得水学派”,以歌手汪苏泷、演员辣目洋子、设计师欧欧为代表。在十五个人构成的社区中,这几位既非德高望重的前辈,也不是年轻嘉宾中的佼佼者,但他们是典型的社交型选手,哪怕是在让人有些窒息的场合,也有着极强的辗转腾挪的能力,始终保持着一种愉悦松弛的姿态。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群体中的很多年轻人,往往有着强烈的责任意识和共情能力,自觉承担起“悦人悦己”的任务。节目中,汪苏泷总爱说他见不得别人尴尬;辣木洋子是团建破冰的头号功臣,热情幽默又多才多艺,及时盘活了现场气氛;欧欧像是一条富有弹性的纽带,他敏锐捕捉到了“60后”“70后”与“90后”之间的代沟,不动声色地扮演起了团队的黏合剂。

事实上,“如鱼得水学派”也存在于每个人的身边。他可能是新人入职第一天张罗着一起吃午饭的同事,是群体活动时主动把话题给到边缘人的活跃分子。在那一个个不起眼的替人解围的温情时刻,社交善意就在年轻人之间静静流淌。

“无为而治学派”有两大关门弟子——相声演员出身的郭麒麟和脱口秀演员李雪琴。没有人会不喜欢这样的朋友,幽默随性但不冒犯,聪明伶俐又锋芒俱敛。他们与“如鱼得水学派”有所重合,但更主张人际关系的顺其自然。爱好自由,向往“躺平”,认为“无为而治也是一种经营”。

这个学派多少有点“糊弄学”的意味在——用一种看起来不敷衍的方式,应对生活中难以推脱之事。表面看起来可能有些消极,但其实是很多年轻人在工作压力加剧、过度社交、人情难却的生活中,渴望找到的一种自洽方式。

最为纠结的大概是“孤独学派”,代表人物是彭楚粤、陈陈陈等。事业处于低谷的彭楚粤会因为自己的孤独落泪,他坦言希望能通过节目“自愈”,但始终不敢启齿的,大概是对于被他人接纳和拥抱的渴望。这个学派在现实生活中极为常见,很多观众都会与彭楚粤渴望朋友又缺乏勇气的状态共情,并自称为“社恐”“孤独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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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其实是当代年轻人一个极为常见的误读,误把寂寞当作孤独,继而夸大自身的困境。蒋勋在《孤独六讲》中指出,孤独和寂寞不一样,孤独是饱满的,是庄子所说的“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孤独没有什么不好,使孤独变得不好的,是人因为害怕孤独而陷入了寂寞,进而产生了巨大的虚无感。

因此,与其说是“孤独学派”,不如称之为“害怕孤独学派”。这个群体并非真的没有社交需求,而是充满了对有效社交和亲密关系的求而不得。他们还没有在广阔的生活图景里找到个人坐标,也尚不知道如何与自己相处。

线下社交的回温

在大城市中,“害怕孤独学派”人数众多。城市化进程中,背井离乡的都市青年失去了传统熟人社会基于血缘、地缘形成的家族、邻里情感网。曾经由家庭和单位提供的归属感和安全感不复存在,陌生人社会的交往法则又尚未成型,在这样的背景下,很多都市青年会产生一种逃离心理——越不擅长社交,越想本能地逃避社交,内心的虚无感就愈发强烈,“空巢青年”“孤独经济”等议题便由此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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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联网技术的发展为不擅长孤独的年轻人提供了一个似真似幻的乌托邦。但是,线上缔结的人际关系多为弱连接,情感看似便捷,但也飘忽不定、频繁肤浅。情感急剧的连接和断裂,往往诱发更为严重的精神空虚,导致真实世界的塌陷。

2019年以来,人类学家项飙提出的“附近的消失”被广泛引用、讨论。他认为,互联网极大便利了人们的日常生活,原本连接人与人的菜市场等线下场景正在消失;信任系统正在重构,人与人之间可能不会相互信任,但我们都相信线上支付。在这样的背景下,人会逐渐丧失对周围世界的敏感度、浸淫进去的形式和叙述它的愿望与能力。因为缺乏面对面的相处,人与人之间的尊重、理解、同情心也越来越匮乏。

年轻人真正开始意识到“附近”“身边”“面对面交往”的重要性是从新冠肺炎疫情开始。生命的脆弱、人与人之间的守望相助以及将近半年线下生活的断裂,让很多人积攒起了前所未有的社交热情。

复工复产之后,这些热情被都市青年率先投掷到“剧本杀”行业。这种以推理为核心,辅之以还原、演绎的游戏模式,自去年下半年以来迎来井喷。而上个月,《老友记》重聚特辑的播出,让“共居模式”再度被热议。

由此反观《五十公里桃花坞》进行的社交实验不难发现,它与年轻人期待的有趣的、安全的、不冒犯的、点到即止的社交方式完全拧巴。它嫁接了乡村的居住模式,但又不具备熟人社会血缘、地缘的情感基础;它鼓励都市青年进行城市周边度假游、近郊群居,却忽视了年轻人社交倦怠的重要原因——在繁重的工作之余,没有人愿意再跻身于一个充满年龄、身份区隔的社交场域,与并不感兴趣的人进行一场又一场漫谈。

理想生活的多面性

“一个人吃饭,点两个菜多,点一个菜少”的问题也长期困扰着都市里的年轻人。在日本,很多餐馆已经从餐桌设计、食物分量、营养搭配等多个角度出发,力求满足不同人的情感诉求。而国内“一人食”仍以快餐为主,满足仅是“填饱肚子”而非“享受生活”。想要品尝美食,只能先努力实现财务自由,或者牺牲个人空间,绞尽脑汁找人搭伙儿吃饭。

当我们在讨论都市青年理想生活范式时,必须意识到,不同人对于人际交往距离有着不同的定义,社交、合群也并不是生活唯一的方式。个体并非一定要走进集体,优质的自我相处同样能让人获得正面的情绪能量。

关于人如何与自己相处,以及社会能为独处的人提供何种便利与支持,这些都是《五十公里桃花坞》不曾涉及的内容。一个现代的具有包容性的社会,应该形成一种既不歌颂合群、也不崇拜孤独的气质;应该为喜欢社交的人保留更多的“附近”,也允许耽于孤独的人,能拥有不陷于人群的自由。

监制:皮钧

终审:蔺玉红

审校:陈敏 刘晓 刘博文

责编:董铁莹 tamako

来源:中国青年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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