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邻若天涯 老彭原住中南海
1959年8月16日,庐山会议在共产党内“阶级斗争”的浓重火药味中结束,不复神境仙风。彭德怀从飘渺山林深处的芬兰别墅乘车直下四百旋,到达九江机场。返程的人看到彭德怀来了,都小心地回避和他同乘一架飞机。张爱萍上将觉察到了这一点,有些不平地跟在彭德怀一行人——彭的妻子浦安修和随行的工作人员后面登上了舷梯。1988年,张爱萍将军回忆起当年的情景说:“我心里仍然敬重彭老总。”机舱里的乘客稀稀疏疏,彭德怀视若无睹,一言不发,回到北京。
8月末到9月中,又值北京秋高气爽、云淡风清的时节,中南海却是波涛汹涌,草木俱惊。中国人民解放军的一千余名高级将领齐集怀仁堂,参加中共中央军委扩大会议,聆听中央传达八届八中全会决议。从红军到八路军、从解放军到志愿军,那上千名肩缀闪闪将星的与会者有几个不曾在彭老总麾下打过仗?有谁曾见到彭德怀反党反革命?人人听得目瞪口呆,有人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但眼前的事实是严酷的,毛泽东已经提出了解放军是跟他走还是跟彭德怀走的问题,写在党的决议上的“罪行”只能被认为是铁证如山,与会者于是起而“批彭”,20多天的军委会上,斗争彭德怀的火力比在庐山会议上还强,为的是“彻底肃清彭德怀在军内的影响”。
9月12日军委扩大会议结束,彭德怀回到他的住所——中南海永福堂,他见浦安修低着头坐在桌旁,眼圈红肿。
从庐山事变之后,浦安修就常常以泪洗面。20年的夫妻,她深知彭德怀不会反党、反毛主席,她只能埋怨他:“你是管军事的,为什么要去管经济方面的事情呢?”有时又无可奈何地唉叹,“这真是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呵!”
其实,倒是她自己上庐山去,迎接了这场大祸,又带着它回到北京的。
浦安修当时在北京师范大学任党委副书记,她早出晚归,勤于工作。彭德怀外出开会、视察,她从未相随过。这次中央在庐山开会,适逢师大给领导干部放了几天暑假,中央每天有飞机往庐山送文件,她想趁这难得的机会去庐山一游。
她给彭德怀打了一个电话,想他一定会高兴。不料传来彭德怀迟疑的回答:“你——别来了……你不要来了吧。”没有说明理由。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多么诱人的庐山!多么难得的机会!浦安修还是要去。
“唔——,那你就来吧!”电话放下了。
后来,浦安修自己也奇怪,竟然没有觉察出他那种不安的语调。
下飞机后,她也没有觉察出,前来接她的警卫参谋景希珍一路小心地回避着她的一些问话。
车到庐山,如登仙境,浦安修沿着松柏掩映的石阶拾级而上,走进彭德怀的住宿处176号。正是休息时间,彭德怀却不在。浦安修围着这栋小巧的西式平房(原芬兰别墅)走了一圈,进屋坐在窗前静静等候。
书桌上简单的文具收拾得干干净净,只在正中端端正正放着一份文件。她和彭德怀都是恪守纪律的共产党员,她从不翻阅属于彭德怀工作范围内的文件。但这份文件实在摆得太显眼了,就像是专为留给她看的,她便微微欠起身来瞥了一眼文件的题目,白纸黑字一排长标题顿时使她如遭五雷轰顶,两眼发黑。
那文件的题目是:《中共中央八届八中全会关于以彭德怀同志为首的反党集团的错误的决议》。
她很快就清醒过来,拿起文件读下去,越看越惊心,边读边流泪,终于禁不住伏案痛哭起来。
彭德怀回来看到妻子红肿的双眼,只说了一句:“你都看到了吧。”再没有说话。在以后的几天里,彭德怀对整日以泪洗面的妻子作了简单的表白:我这个人毛病很多,但我没有反党,没有反对毛主席,更没有组织什么俱乐部。
一个难得的机会和一桩意外的大祸,就这样凑到了一起。好事与好事碰到一起叫“凑巧”、“巧合”,好事与坏事凑在一起了,又该怎么说呢?她就是这样高高兴兴上山去,迎接这场天降大祸的。
政治风暴从庐山卷回北京,从怀仁堂卷进永福堂。军委扩大会议开完,彭德怀看到妻子日渐消瘦的面容和不知祸源于何处的惶恐,他想到,该由自己来结束这一场越来越升级的无端的“斗争”,使党中央的工作及早恢复正常的轨道。他安慰妻子:“今后我去劳动生产,你还可以工作,党有政策。我去劳动,当老百姓,也是革命,可以减轻一点群众的负担嘛!”
几天前陈毅元帅曾来看彭德怀。这是下庐山后第一个来看彭德怀的领导干部。以往陈毅来访,人未升堂,声已入室,爽朗诙谐,使平素严肃寡言的彭德怀也顿时谈笑风生。这一次,陈毅默默走进来,“川腔”里拖着沉重的声调,劝说彭德怀:
“老兄——,想开一些——,还是以大局为重嘛!”
彭德怀沉默不语。
陈毅又关切地问:“今后有什么打算呢?”
“劳动生产,自食其力。”彭德怀的湖南腔同样沉重,但很坚决。
陈毅似赞成似不赞成地“唔”了一声:
“我看——,还是利用时间读几年书。有话慢慢再说吧。我也欠着学习这笔债呢。”
彭德怀点头说:“边劳动,边学习,我也是这个意思。”
想到和陈毅的这一番对话,彭德怀对妻子说:“你替我到尚昆同志那里说说,我没有工作了,我请求尽快给我找一个能劳动的地方,搬出中南海,实践我对毛主席的保证:劳动生产,自食其力,还可以一边读点书。”
“你自己去吧。”浦安修流着泪回答。
“现在,哪儿我也不能去,这你还不明白吗?”
过去,彭德怀从不让浦安修参与自己的事。现在,他回避主动去见任何高级人物,以免再生是非。杨尚昆和他从红军时代就是老搭档,一个是军团长,一个是政委;抗战时期在敌后,一个是八路军副总司令,一个是北方局书记。杨尚昆是中共中央办公厅主任,虽然彭德怀力求回避,但此事必须找他。浦安修曾在北方局工作多年,和杨尚昆也十分熟悉,她只得出面。
浦安修找杨尚昆谈过后,杨尚昆即去丰泽园见毛泽东,在转述了彭德怀的要求后,杨尚昆向态度莫测的毛泽东补充了一句:“是他自己要求的,不是我们要赶他。”
毛泽东靠在沙发上,微闭着眼,听完杨尚昆的话。睁开双目:
“呵——,原来他是住在中南海里呐。”
这使杨尚昆有些惊讶!他这个办公厅主任没有想到,毛泽东不知道彭德怀就住在离他不到二三百步的地方,而且仅是一墙之隔。
“他自己要搬就搬吧。你负责在北京近郊给他找一个好一点的地方。”毛泽东嘱咐,没有一点火气。
杨尚昆马上命人查找了几处住宅,自己一一去看过,很快就定了下来。
红墙一去后 挂甲度春秋
1959年9月30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10周年的前夕,已被撤去国防部长职务的共和国元帅彭德怀举家从中南海迁出。确如杨尚昆所说,没有人驱赶他。但他很清楚,被毛泽东视为“党内隐患”的他,虽然名义上还保留着党的政治局委员和国务院副总理的职务,今天,只有退出政治舞台才能了结问题。
中南海这个明清两代王朝的帝王之居,从1949年以来,就是中国共产党和新生的共和国核心领导人物的住地,是党和国家的心脏。彭德怀在这里已经住了7年多,从11岁离家给富农刘十六家放牛开始,他的一生是在谋生的奔波与战争的驰骋中度过的。中南海,这是他驻留最久的地方。
彭德怀埋头大步跨出永福堂,径直上了那部吉姆黑色轿车,和他一起离开永福堂的有浦安修。没有人前来送行,他也不需要和任何人告别。
中南海已经恢复了平静,碧波依旧。汽车驶出西门,彭德怀没有回头瞥它一眼。过去的七年中,尽管彭德怀晚饭后也时常在中南海的湖边散步,满脑子装的总是工作中的各种问题,很少有闲心去品味它的旖旎风光,甚至感到住在这宫墙之内,有违他的意愿。他对这种与工人、农民、一般干部脱离接触的地方,总感到不自在,曾想搬出中南海另觅住处。他也曾选定过一个地方,但他去看了后发现,那是一处大院子,里面有一栋楼房,住房比永福堂多一倍,还有一个排的警卫战士,就摇摇头,说了声:“太浪费,哪要这么些人来为我服务?”此事就此作罢了。
在中南海的宫墙内,他还有一件不习惯的事情,就是毛泽东的住处被一道墙中之墙单独护卫着,和其他中央的成员隔离开。随便和驻地百姓交往的战争时代早结束了,和毛泽东朝夕相处共商大事的延安时代也已成为过去,他总觉得有些什么不该丢掉的东西也和那个时代一起逝去,使他有时产生一种怅然不悦的心情。
1959年9月30日,共和国诞生10周年的前夕,彭德怀将要开始一种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生活——离群索居,闭门思“过”。
汽车直驶西郊,新的住处是颐和园附近挂甲屯的吴家花园。
前几日,彭德怀自己动手和工作人员一起收拾什物,室内器具全部上交,崭新的蔚蓝色元帅服,上交,狐皮军大衣、绿呢军服,上交,毕生征战的荣誉:一枚枚金光闪耀的勋章,上交。警卫参谋把辛亥革命元老廖仲凯夫人何香凝绘赠志愿军司令员的一幅《猛虎图》卷起来,想要留下,彭德怀也是斩钉截铁的两个字:“上交”,只留下20余箱的书和几件换洗衣服等随身用品。司机赵风池皱着眉头说:“都交了,连穿的都没有了!”彭德怀有他的想法,他不愿意让反党分子、阴谋家、野心家、伪君子这些可耻的帽子和英勇的红军、八路军、人民解放军、志愿军的历史荣誉联系在一起。
临走的时刻,还是有几件东西深深牵系着他的感情:一枚中央苏区颁发的红星奖章,8块从红军时期分给他的伙食尾子中积攒下来、保存至今的银元,一支佩戴多年的左轮手枪,还有一包历史材料,这4件东西一直被他珍藏在小保险柜内。他打开小柜,取出它们,一一检视,最后留下了小手枪和那包材料——里面是他在战争时期写的讲义、战斗总结,作为他毕生征战的纪念。
1959年10月1日,首都北京天安门广场举行盛大的阅兵式和群众游行,欢庆共和国成立10周年。游行队伍浩浩荡荡,欢声雷动,一排排醒目的标语,一队队表现伟大成就的彩车,在震天的口号和鼓乐声中缓缓驶过天安门城楼前。城楼上,以毛泽东为中心的党和国家领导人微笑着,频频向从东向西涌流的人群挥手致意。毛泽东魁伟的身影转向哪个方位,人群中就爆发出更热烈的“万岁”呼声。尽管大跃进造成巨大损失,十年的成就还是空前的、伟大的、足以骄人的。
天安门检阅台上人才济济,肃立在指挥车上向受检部队举手还礼的是新任国防部长——另一位元帅林彪。人们很少注意到今年少了彭德怀。即使注意到的人,对于在当时群星灿烂的政治舞台上殒落了一个彭德怀,也并未意识到对国家民族的前途会有多么重大的影响。而导致彭德怀“殒落”的庐山风云,却悄然掀起了共产党内未来惨烈的“阶级斗争”历史帷幕的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