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汉(1895―1986年),著名社会学家、社会调查专家。1928年,应晏阳初之邀任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调查部主任,主持著名的“定县调查”,在国内外产生了深远影响。1935年进入高校从事教育工作,曾任清华大学、西南联大等校教授,后长期在中国人民大学工作。著有《北平郊外之乡村家庭》《实地社会调查方法》《定县社会概况调查》《中国农村问题》等著作。李景汉的名字与社会调查是分不开的。通过扎实的社会调查掌握精确的社会事实,进而提出社会改造和建设的方案,并构建本土化的社会学理论,是他毕生的追求,也是他的治学之道。
“我是信仰社会调查的”
李景汉坚信“从事社会调查者本人对于调查工作有了信仰,才能感动别人亦对于调查有信仰”。正是将琐碎甚至枯燥的社会调查作为一种崇高的“信仰”,李景汉才为之付出坚韧不拔的努力和常人难以理解的热忱,一头扎进河北定县,在乡村做了长达八年的调查,铸就了“定县调查”这一学术史上的丰碑。此后,尽管世事纷乱,他始终没有放弃开展社会调查,甚至还撰文倡导“学术的旅行”,将每次旅行都作为社会调查的机会。
对于社会调查的坚定信仰萌生于李景汉早年在国外求学之时。在美国的课堂上,教师常会问及各国留学生所在国家人口的年龄、性别分布等情况,其他国家的学生往往都能对答如流,唯有他回答不上来,因此感到十分窘迫和内疚,以至于上课都不敢抬头。这类事情深深刺痛了李景汉,被他视为“国耻”,他决心回国从事社会调查:“做这个职业,我的目的是要把中国的人口、土地等情形都要记录下来,我是雪耻。中国的国耻是对自己的情形一概不知道,所以我说回中国,我要一生做社会调查。”在回国前,他还给自己立下了一不做官、二不经商、三不给军阀当爪牙的“三不”戒条。
1924年回国后,他当即投身于社会调查工作,先后在北京进行了妙峰山“朝顶进香”的调查、京郊农民家庭的调查以及人力车夫、手艺工人、行会、普通人生活费等调查。之后,他深感当时中国社会的根本在乡村,把调查的重点转到农村,开展了著名的定县调查。再后来,只要一有条件他就开展调查,在战乱时期的云南、新中国成立初期的京郊,都做出了颇具影响的社会调查。为了坚守调查理想,他抵挡住了各种诱惑,甚至不惜得罪当时的军阀等权贵势力,也经受住了疾病、战乱等考验。
晚年,他在向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学研究所的同事们回忆一生经历时,仍饶有兴致地谈到五十多年前朋友送给他的两副对联:一副上联是“一二三四五”,下联是“六七八九十”,横批是“加减乘除”;另一副是“座上无鸿儒,往来尽白丁”,他自己加了一个横批,叫“我行我素”。由此可以窥见他当年的工作状态。
“最要紧最根本的是一个实字”
无论是开展调查研究,还是读书治学,李景汉最强调的是一个“实”字。他说:“作人要作到一个实在的人,要说实话,作实事,要切实,要笃实,要忠实,要诚实不欺,要充实有力,要实干,要脚踏实地,要实事求是,要朴实无华,要买卖循实,讲学要讲实学,要讲到如实的地步。”翻开李景汉的学术作品,随处可见的是各类数字、表格、事件,初读甚至有些枯燥,但正是这些“赤裸裸的事实”,使得他的研究具有可靠的基础和恒久的价值。
“事实是最好的证人,也是最有力的反驳者。”以《定县社会概况调查》为例,里面呈现的多是各类事实,少见李景汉的主张和观点,但正是这些事实,使得这本书至今仍是认识那个时代华北乡村最为重要的文本之一。也正是在这些事实的基础上,李景汉得出了土地问题为农村的根本问题,要通过节育、移民、增加生产等措施来解决农村人口过密问题,中国农村不能走工业资本主义道路、要注重发展农村手工业及农民合作经济等一系列理论灼见。晏阳初、梁漱溟、费孝通等众多学者也将这些事实作为核心证据引用,进而提出自己的理论观点。
李景汉从创造力、判断力的培养等方面强调从实求知的重要性。在他看来,人生的最大贡献和价值是创造,但如果不善于读书,非但不能提升,反倒削减了创造力,使自己的思想不知不觉跟着别人走。他认为,“我们处在大自然里与日常和社会的各方接触,也可以说是在读书”,因为读书的目的不外乎求知识、求真理,书不过是记叙事实的一种工具,从读书中获得的是古人的经验、知识、心得,而社会调查则是自己直接从实践中发现真理与事实。自己直接体验出来的知识和思想,才是创造,才是真有生命的东西。
他还特别强调读书必须要有判断力,无论读多少书,要能始终维持我们的主人地位,即思想自由、创造自由。他认为一本书有三个方面最值得注意:一是内容,须要完全真实,言之有物而不空洞;二是写法,要清楚俐落,有条理;三是文字,要叙述得辞句生动。其中第一点为首要,为要达到真实的目的,即使牺牲了“写法”和 “动人”也在所不惜。这些观点在今天看来仍有很强的现实意义。
“不是为调查而调查”
虽然痴迷于社会调查,但李景汉始终认为“如果只是为了调查而调查,最好不举行调查,举行调查必有一定清楚的目的”。他的志向是要把现代社会调查法与中国的实践结合起来,切实反映中国国情,给立志改造中国社会的志士仁人们提供材料。具体来说,这种志向又包括两个方面:一是改造社会,即“使人们根据调查的结果来改善社会实际生活,解决社会问题,增进人类幸福”;二是推进社会学的本土化,建立一套适合中国实际的社会学理论和方法。
出生和成长于风雨飘摇、民族危亡的时代,李景汉与那一代优秀知识分子一样,怀有强烈的救世情怀和历史使命感。他反对空喊口号,主张要“多用理智、少用情感”,要先把现状和事实搞清楚。他认为,中国实有其不可磨灭之固有精神与文化,只有通过细密的调查研究,才能认清中国之本来面目,保存和发扬其优点、美德,并铲除其劣点、恶习,而不能停留于“举凡不合某人之心或不合某派之意者,统在打倒之列”。这样看似热闹,但结果则是有打而不倒者,有不打而自倒者,有打倒而又起者,反而大受其罪。他主张要通过社会调查掌握事实,搞清楚何者确应打倒,如何才能打倒,打倒之步骤为何,“谁认清了现实,谁就是时代的主人、时代的向导;谁远现实,谁就是时代的附庸、时代的渣滓”。
在中国人民大学举办的“祝贺李景汉执教六十周年暨九十寿辰”座谈会上,李景汉仍壮心不已,提出了中国社会学要赶超世界先进水平的设想。其实早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他就曾尖锐地指出“中国现在所用的社会学课本皆为洋文原本,或译本,纯为外国社会之材料”的问题,提出要立足于中国实际发展自己的社会学理论和方法。他的社会调查,就为推进社会学本土化作出了杰出贡献。这种贡献,不仅仅体现在积累了大量本土的、系统的资料上,而且在于他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关于农村发展、社会建设的一系列真知灼见,提出了一整套适合中国国情的社会调查方法。体现出中国社会学人最初的方法论自觉和艰辛探索,是中国社会学界的宝贵财富。
马克斯·韦伯在那篇经典演讲《以学术为业》中讲到:“没有这种圈外人嗤之以鼻的奇特的‘陶醉感’,没有这份热情,……你将永远没有从事学术工作的召唤!”回望李景汉的治学历程,不难发现,他所坚持的就是这一份沉浸在社会调查中的“陶醉感”,伴随着他为中国社会学的发展献出一生的热情。
来源:学习时报